人活了大半辈子,与文字打交道也大半辈子。直到人生暮年的今天,我似乎才弄懂人世间那些许许多多做父母者,对“梅”的那种寄托和期盼。更似乎才弄懂我这一生对“梅”的理解与感叹……
就“梅”的字面而言,但凡生有千金的父母大多数都期望自己刚出世的女儿,都成为“千里冰雪脚下踩”的那支“梅”!于是,他们便给刚呱呱落地的宝贝女儿们取名为“红梅”“冬梅”“雪梅”等等。我有一个让我尊重一生的同乡长兄嫂,他们就给自己家的几个女儿们全冠以“梅”为名。确实,他家这几个女儿也真长得像冬天的腊梅花,个个争艳斗美,婀娜多姿。
由于我与这几朵“梅”的父母有亲如兄弟的关系,她们都叫我“叔叔”。其实,我那时还小,大概也只十多岁吧,她们应该叫我大哥哥才公平。
叔也好,哥也罢,我这一生从未与带“梅”字的女孩子们打过交道,更谈不上与“梅”结缘了。
在我步入中年的时候,我十分高兴地把我乡兄嫂家的一枝“梅”,接进了当时是我说了算的单位。从此,才与这枝在乡兄嫂家排为老大的“梅”,有了真正地接触――那也是领导与被领导、叔叔与侄女或兄长与小妹妹的接触与交往。
她好学,我好写,除了单位上公事公办的工作外,大多数我创作出来的手稿都交给她抄写。很快,她成了我写作上的一个得力助手。当我每次接过她给我抄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的作品时,(那时不懂电脑也没有电脑)我由衷地在她面前表现出一种感激而忍不住赞上她几句,她很平静,从没受领导夸赞的那种受宠若惊,那时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,唯一让我听到的是她淡淡地朝我问了一句;“还有要抄的吗”?
此后许多次,我把她给我所抄作品发表的样本赠给她时,她回赠给我的不是欣喜,也不是激动,还是淡淡的那句;“还有要抄的吗”?
我想;这“梅”怎么啦,是不是太冷了?……
也许是我这一辈子注定与“梅”无缘,正当我在创作上风生水起时,一场官司又把我推入到人生的谷底。为生活计,为生存计,我只得背起一个牛仔包离乡背井远走他乡。从此离开了我所钟爱的单位,离开了我写作上可依可靠的那枝“梅”。
这一别离,就是整整十三年啊!
十三年苍海桑田,十三年风霜雨雪,待我拖着流浪者的疲惫与憔悴回到单位时,单位已物是人非了。
还好,“梅”还在。
对于我这个落荒者的归来,她没有表示意外的惊喜,更没有表达过多的热情,在那情景中的她,就活像是一枝在风雪中不点头也不摇尾的寒梅”。
寒梅是冷的,但她是傲的,是有骨的!
也就在这时,我十三年来从未听过,几乎快让我忘记了的那句“还有要抄的吗”又在我耳边响起。我猛回头,只见她双眼直瞪瞪地望着我,在她的脸上我没看出她的任何表情。写满的仍是那淡然,近乎漠然。
此时此刻的我,根本就不需去计较她的什么表情了,因为她给了足以让我激动一辈子的那句暖心的话――“还有要抄的吗?”
这句话是一壶烈洒,更是一团烈火啊!我无法自抑,任凭激动的狂潮在我胸臆间倒海翻江、呼啸奔腾……
也许我在广州这个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接触的新观念、新理念多了,回单位后正逢全国曲艺大赛,我创作的一个节目被省文艺界的专家看中,并以此节目代表江西省出席全国大赛。
这可是件头等大事,头头脑脑们纷纷出场。
可能是我在外面的世界经了风雨,见了世面,这回我好像骨头硬朗了许多,便底气十足地向他们提出:艺术不能开后门,用我的剧本可以,但必须由我定导演、定演员。
头头脑脑们被我逼到墙角,只得答应了。
我朝“梅”笑了笑:你上!
于是,从“宝朵三部曲”到国家、省艺术基金扶持的“牛娃回山”等一系列上乘作品都是我与“梅”编与导的结晶。其实,她未调进我单位前,她就是县里市里很有名气的演员,一转换当导演这一角色,她便以惊人的睿智和坚实的功底,在群众文化辅导演这一行当中又干得顺风顺水,硕果累累。
是岁月的洗礼,是我对那枝梅的印象加深,才有了我们此后几十年的风雨同舟,不离不弃的合作……在这合作中我们有过众多的成功,但也有过不少的失败……
每当这时,她总是和风细语地安慰我说,我与你真合得来,一拍即合,成功和失败都合得来!
也许就是这句“成功和失败都合得来”,才有了我们的心照不宣?才有了我们更多的鲜花与掌声。
几十年来,大伙都说我俩是一对“黄金搭档”。
是啊,虽说不能肝胆相照,但也应有心心相印啊!
这朵“梅”,该用什么来“韵”呢?
说实在话,这几十年来的合作关系,尽管我们接触大多,彼此了解也很深刻,但从未有过多余的接触。工作上,有默契也有争吵,生活上各自为阵。除剧本外,很少谈论人情琐事。在众人眼里,她是导演,我是编剧,仅此而已。
直到我们的合作即将向舞台行谢幕礼时,有件发生在“梅”身上的事,颠覆了我的“三观”。
因为我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想拍一部电影或电视剧。一是因为我曾是影视文学系的毕业生,二是八五年在上海电视台发表了一部电视文学剧本,而且还在文尾郑重标明“该剧已列入上海电视台拍摄计划”,后因题材尖锐,该台十几个导演都不敢接此任务而触电身亡。随后仍没日没夜地写呀写呀。十年前,我受邀写的一部长篇红色经典电视连续剧,被选中后北京多次派人到县联络,一时间弄得满城风雨。结果是十年过去,由于投资大,无投资商接手而终止。前二年,又一部电影经“过五关斩六将”后,好不容易熬到召开了启动新闻发布会,后又因某原因再次搁浅触电。
几次触电,几次失败,光打雷不下雨,身边难免有人闲言碎语,甚至猜忌中伤。也就是这种冷暴力很快成了一种瘟疫,在侵袭着一个辛苦耕耘者的肌体和名声。
我不知道有谁在同情我,有谁在替我打抱不平。
在这段时间里,世界似乎是静止的。人与人也是静止的。
我没有心思就此事去观察我身边的人与事,更没心思就此事去观察我最亲近搭档――“梅”。
人走茶凉,仅此而已。何必去求人借暧呢。
恰这时,我的儿童电影与拍摄方签下了协议,这一消息我还是忍不住第一个告诉了“梅”。
梅看过协议后,还是没流露出任何表情,不过我还是发现了她脸上一纵即逝的那丝红晕。只见她轻轻地透了一口气,有如释重负的轻松。当时我没有完全理解她这一声长舒。或许,她是将心比心地在为我舒出了这口气,因为她应该懂我对协议签署后的殷切期盼,她懂我在冷暴力下的压力和委屈,她懂我一个辛勤耕耘者的初衷。
可惜我没发现也没去感受,其实,她这口气吐出了我所承受的压力和委屈呀。
一部电影签了协议,就意味着成功了一半。其实,我把这消息第一个告诉她,我根本就不奢望得到她的祝贺,因为她在我心目中早就定格在“心如止水”这四个字上。
然而,朋友前俩天告诉我的这件事,彻底印证了她对我的“懂”。
其实“梅”见到儿童电影协议后,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和对我的宽慰,情不自禁地将此消息传达给了她一个很铁的闺蜜,她是想为我证明一些事实,也是想替我解除那些冷暴力,她还在想向朋友表明她对一个耕耘者起码的尊重。说透彻点就是想为我出出这口冤气。
出乎意料的是,这铁闺蜜居然回给她的是一句冷冰冰的话:“你信啦?这是吹了多少年的事……”那语气无不充满着卑视和讥讽。
相知几十年的铁闺蜜居然也如此世俗,她哑然,更茫然了……
唉,世态炎凉,人心叵测啊。
听朋友讲到这里,我的心一直往下沉……这次我沉的不是世人对我的鄙视和讥讽,而是发现与我同船共济的“梅”,原来在她心底蕴藏着一颗对朋友赤诚、热得发烫的心!
由此我猛然记起,有次她特意跑进我办公室,细声细语地问:“这儿童电影到底怎么回事啦?”
她问这句话时脸一直是平和的,我看不出她的焦虑,也看不出她的急切,更看不出她内心强圧着的愤懑与怨气……我们几十年的合作,几十年的搭档,除了我时常见着她那张十分和蔼和她那善解人意的脸外,我根本看不出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和烈火熊熊。
其实,她也在为朋友忍辱负重啊!
几十年啊,我怎么就没看出她对人的那份真诚、那份善良、那份无私而博大的爱呢?
哦,这下我终于读懂了乡兄给他女儿“梅”字前面加个“韵”字的真正含义了――
那是乡兄在用真、用诚、用善去“韵”那枝“梅”啊。
用真、用诚、用善去“韵”出來的那枝“梅”――
那支“梅”,不鲜艳,不夺目,不人见人爱么!
行文至此,我猛然想起毛主席他老人家《卜算子·咏梅》诗中的那几句经典诗句:
…………
俏也不争春,
只把春来报。
待到山花烂漫时,
她在丛中笑。
作者:南国听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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